November 24, 2009

唐人傳奇《杜子春傳》

讀戲劇史的時候,就算只是讀到劇目,也對那些度脫劇敬畏三分,心裡總想著戲要好看,不應該是要紅塵打滾嗎?看神仙度化、阿彌陀佛,戲不會很無聊嗎?目連戲好看的在地獄,就好比神曲最引人的不在天堂,讓我懷想再三的是小尼姑思凡、杜麗娘思春,至於何仙姑掃花、呂洞賓三醉,啊,只是曲兒好聽啦,實在是沒有法度讀下去啦。我們小小凡人就就愛看窮極無聊的、瑣碎纏綿的小情小愛咩。

可是,獨獨有篇故事在我腦海中印象非常深遠,小時候讀《漢聲中國童話》的時候明明不喜歡這則故事,卻總是記得的,唐人傳奇《杜子春傳》。

一開始大概是羨慕吧,怎麼這麼好有人把大筆銀兩送到面前,任我揮霍,喔喔喔。但杜先生也太遜了,要花錢也先規劃一下,對吧?雖然如今的我也是落拓少年兄,年幼的我卻很清楚應該要至少留個一半三分之一下來,而且重複的錯誤竟然發生兩次,不可取!國小寫考卷不能容許的。(當然現在終於知道,我犯的錯始終是同一個錯的變形。那大概是我此生要解決的困境。否則它只會一再出現。人生的考卷要是這麼簡單就好了。)

也可能是對道所中幻化的世界感到著迷。迷幻世界,老人「持白石三丸、酒一巵,遺子春,令速食之。」又喝酒又吃藥丸,然後產生幻覺,有兵戈加身,有虎豹來臨,電光雷雨,還有死亡與下輩子。

也可能是,讀到最後時也忍不住跟著叫出的一聲,輕輕地,卻是最克制不住地深情。



杜子春傳 李復言



 杜子春者,蓋周隋閒人。少落拓不事家産。然以志氣閒曠,縱酒閒遊,資産蕩盡。投於親故,皆以不事事見棄。

 方冬,衣破,腹空,徒行長安中。日晩未食,彷徨不知所往。於東市西門,饑寒之色可掬,仰天長吁。

 有一老人策杖於前。問曰,「君子何歎?」春言其心,且憤其親戚之疎薄也,感激之氣,發於顏色。老人曰,「幾緡則豐用?」子春曰,「三五萬,則可以活矣。」老人曰「未也。」更言之,「十萬。」曰,「未也。」乃言,「百萬。」亦曰,「未也。」曰,「三百萬。」乃曰,「可矣。」於是袖出一緡,曰,「給子今夕。明日午時,候子於西市波斯邸。愼無後期。」

 及時,子春往。老人果與錢三百萬,不告姓名而去。

 子春既富,蕩心復熾,自以爲,終身不復羈旅也。乘肥,衣輕,會酒徒,徴絲管,歌舞於倡樓,不復以治生爲意。

 一二年閒,稍稍而盡。衣服車馬,易貴從賤,去馬而驢,去驢而徒。倏忽如初。

 既而復無計,自歎於市門。發聲而老人到。握其手曰,「君復如此。奇哉! 吾將復濟子。幾緡方可?」子春慚不應。老人因逼之。子春愧謝而已。老人曰,「明日午時,來前期處。」

 子春忍愧而往,得錢一千萬。未受之初,憤發,以爲,從此謀身治生,石季倫・猗頓小豎耳。

 錢既入手,心又飜然。縱適之情,又卻如故。不一二年閒,貧過舊日。

 復遇老人於故處。子春不勝其愧。掩面而走。老人牽裾止之,又曰,「嗟乎,拙謀也!」因與三千萬曰,「此而不痊,則子貧在膏肓矣。」子春曰,「吾落拓邪遊,生涯罄盡。親戚豪族,無相顧者。獨此叟三給我。我何以當之?」因謂老人曰,「吾得此,人閒之事可以立,孤孀可以衣食,於名教復圓矣。感叟深惠,立事之後,唯叟所使。」老人曰,「吾心也。子治生畢,來歳中元見我於老君雙檜下。」

 子春以孤孀多寓淮南,遂轉資揚州,買良田百頃,郭中起甲第,要路置邸百餘閒,悉召孤孀分居第中。婚嫁甥姪,遷祔族親,恩者煦之,讐者復之。

 既畢事,及期而往。老人者方嘯於二檜之陰。遂與登華山雲臺峰。入四十里餘,見一處室屋嚴潔,非常人居。彩雲遙覆,驚鶴飛翔。其上有正堂。中有藥爐,高九尺餘,紫焔焰光發,灼煥窗戸。玉女九人,環爐而立,青龍白虎,分據前後。

 其時日將暮,老人者不復俗衣,乃黄冠絳帔士也。

 持白石三丸,酒一巵,遺子春,令速食之。訖,取一虎皮鋪於内西壁,東向而坐。戒曰,「愼勿語,雖尊神,惡鬼,夜叉,猛獸,地獄,及君之親屬爲所困縛萬苦,皆非眞實。但當不動不語,宜安心莫懼。終無所苦。當一心念吾所言。」言訖而去。子春視庭,唯一巨甕,滿中貯水而已。 

 道士適去,旌旗戈甲,千乘萬騎,徧滿崖谷,呵叱之聲,震動天地。有一人稱大將軍,身長丈餘,人馬皆着金甲,光芒射人。親衞數百人,皆杖劍張弓,直入堂前,呵曰,「汝是何人,敢不避大將軍?」左右竦劍而前,逼問姓名,又問作何物,皆不對。問者大怒,摧斬爭射聲如雷。竟不應。將軍者極怒而去。 

 俄而猛虎,毒龍,狻猊,獅子,蝮蝎,萬計,哮吼拏攫而爭前欲搏噬,或跳過其上。子春神色不動,有頃而散。 

 既而大雨滂澍,雷電晦瞑,火輪走其左右,電光掣其前後,目不得開。須臾,庭際水深丈餘,流電吼雷,勢若山川開破,不可制止。瞬息之閒,波及坐下。子春端坐不顧。

 未頃,而將軍者復來,引牛頭獄卒,奇貌鬼神,將大钁湯而置子春前。長鎗兩叉,四面週匝。傳命曰,「肯言姓名,即放。不肯言,即當心取叉置之钁中!」又不應。

 因執其妻來,拽於階下,指曰,「言姓名免之。」又不應。及鞭捶流血,或射或斫,或煮或燒,苦不可忍。其妻號哭曰,「誠爲陋拙,有辱君子。然幸得執巾櫛,奉事十餘年矣。今爲尊鬼所執,不勝其苦。不敢望君匍匐拜乞。但得公一言,即全性命矣。人誰無情,君乃忍惜一言!」

 雨涙庭中,且呪且罵。春終不顧。將軍且曰,「吾不能毒汝妻耶?」令取剉碓,從脚寸寸剉之。妻叫哭愈急,竟不顧之。將軍曰,「此賊妖術已成。不可使久在世間。」敕左右斬之。

 斬訖,魂魄被領見閻羅王。曰,「此乃雲臺峰妖民乎? 捉付獄中!」于是鎔銅,鐵杖,碓擣,磑磨,火坑,鑊湯,刀山,劍樹之苦,無不備嘗。然心念道士之言,亦似可忍,竟不呻吟。

 獄卒告受罪畢。王曰,「此人陰賊,不合得作男。宜令作女人,配生宋州單父縣丞王勸家。」

 生而多病,針灸藥醫,略無停日。亦嘗墜火墮牀,痛苦不齊,終不失聲。

 俄而長大,容色絶代。而口無聲。其家目爲唖女。親戚狎者,侮之萬端,終不能對。

 同郷有進士盧珪者。聞其容而慕之。因媒氏求焉。

 其家以唖辭之。廬曰,「苟爲妻而賢,何用言矣。亦足以戒長舌之婦。」乃許之。廬生備六禮,親迎爲妻。 

 數年,恩情甚篤。生一男,僅二歳,聰慧無敵。盧抱兒與之言,不應。多方引之,終無辭。盧大怒曰,「昔賈大夫之妻,鄙其夫,纔不笑。然觀其射雉,尚釋其憾。今吾又陋不及賈,而文藝非徒射雉也。而竟不言。大丈夫爲妻所鄙,安用其子!」乃持兩足,以頭撲於石上,應手而碎,血濺數歩。子春愛生于心,忽忘其約,不覺失聲云,「噫!」

 噫聲未息,身坐故處。道士者亦在其前。初五更矣。

 見其紫焰穿屋上,大火起四合,屋室倶焚。道士歎曰,「錯大誤餘乃如是!」因提其髮投水甕中。

 未頃,火息。道士前曰,「吾子之心,喜怒哀懼惡慾,皆忘矣。所未臻者,愛而已。向使子無噫聲,吾之藥成,子亦上仙矣。嗟乎,仙才之難得也! 吾藥可重煉,而子之身猶爲世界所容矣。勉之哉!」遙指路使歸。子春強登基觀焉,其爐已壞。中有鐵柱,大如臂,長數尺。道士脱衣,以刀子削之。

 子春既歸,愧其忘誓。復自效以謝其過,行至雲臺峰,絶無人跡。歎恨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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