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nuary 11, 2014

無垢:身與心的探索

Bindo舞蹈評論雜誌



身體是解答,但也是訊問

      來無垢之前,我沒聽過無垢,不認識林麗珍是誰,只看過一位曾經在無垢受過訓練的老師,他說他在這裡獲益良多,而我看他跳舞,覺得他身體有一股美麗而綿長的力量,讓我神往。

      除去進大學之初曾經滿腔熱血練崑曲三年,又因想要解決崑劇台上的身段問題開始學舞,我真正嚴謹而又自由開闊的身體訓練來自無垢舞蹈劇場,至今十年餘。奇妙的是,起初的幾年間,每天進排練場所練的是相同的動作,非常單純地集中在「中心軸」(那時候對新人來說主要集中在坐姿、跪姿與大二位grand plié與因應當時演出《花神祭》的一連串動作與變化)、「靜坐與靜走」,好像一再重複的內容,卻讓耐性不佳的我樂此不疲。原因無他,因為那些每天都在重複的動作裡面,其實總是會發現新的問題,所以外在看起來一樣的動作,於我卻是不一樣。每次走進教室都是一趟新的旅程,教室裡頭,老師的手細細推開許多不曾使用過的肌肉,未曾旋轉到的筋節,不知不覺幾年過去了,身體真的有所轉變。於是我更加深信身體隱藏著許多奧秘,許多十年前自以為不可能完成的角度,在日復一日的耕耘下,竟也就達到了。

      可是這是解答嗎?不是。因為接下來的問題接踵而來:如果我沿著老師所推的力道繼續前進會到哪裡?在鬆和勁的中間,原來仍有那麼多的層次,要怎樣更鬆更有勁?有時候幾日休假,重新進教室,原本以為達成的部分果然不客氣地離我而去,面對身體唯有誠實重新收拾起。

      無垢的訓練總令我想起盤古開天闢地的傳說,當盤古躺下,他的「氣成風雲,聲為雷霆,雙眼為日月,四肢五體為四極五嶽,血液為江河......」而我們的身體就對映著這盤古宇宙,可以化生萬物,而身體也的確有著無限的可能。在重複當中,漸漸推展出超乎想像的身體空間,推展出動作的潛能,我們也從起初的幾組動作轉出新的動作——雖然老師推了又推、說了又說,但是終須要耐著性子、花上好幾年的功夫才足以肉身初證、突然憬悟果然如此的——不要想像自己的侷限,反而沒有框架,重要的是要沿著身體架構,次序發展,而且要工作、工作、工作,去挖掘身體的細節,去發現身體的秘密。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身體亦然。這是無垢所賜予我莫大的禮物——從探索身體開始,對人的重新認識與對造物的讚嘆。



心的映現

      有許多次演後的座談,觀眾問到修行與無垢的關係。當時我多半避答所謂「修行」,因為不敢。我僅僅只是挖掘著身體的秘密,樂在其中,且我知道自身仍有許多性格的缺陷、許多心猿意馬與內在紛亂的時刻,哪有什麼資格談修行或者「道」呢?但是我漸漸發覺,的確,要跳無垢的舞,在「減法」的舞台上,動作精簡,核心的力道支撐著身體與舞台的軸線,在除卻了手腳動作之外,在以極靜極緩作為出發的舞裡頭,那通透的身體正如同三菱鏡,除了色散出身體練習的肌理線條,亦適足以透露出舞者靜定的鍛鍊和存於當下的狀況——那不就是「心」嗎?


       跟一次一次剔除不必要的動作線條一樣,在專心當中,我們也一次一次收攝心神;靜走不是一項技術,(當然它仍需要技術),即使走過多年,萬一心神不夠寧靜,仍然有可能搖晃或者身體的某個部位就不知不覺地緊張起來。因為動作太少了,因為舞台太乾淨了,所以什麼都藏不住。觀察這幾年老舞者的進步與新舞者的狀況,我益發察覺到這點。林麗珍老師常說,「無垢的舞,只有『有』或者『沒有』。」當心神不在了,就什麼都沒有了。而作為舞者,我們的身體就是我們的載體,承載著心的力量。

      但有趣的是,除了心神的寧定,人的性格也藏不住;看起來講究身形、對稱之美的無垢舞台,對我們熟看的人,即使渾身上滿了油彩容妝,仍舊一眼就可以辨識出來是誰——閱讀舞蹈的最終(或至少說在我目前的階段),是經由舞台宇宙與舞者的線條,去感受其性格、其神態、其氣韻。

     我聯想起傳統中國畫論所說「氣韻生動」或者戲曲評論由「色藝」而「形神」,除了形似之外,藝術的神韻更以一種難以言說的方式傳透,而藝術神韻的形成又以人的生命情調為基礎。

     因此,雖然無垢的舞有明確的段落、嚴謹的動作與挑剔的細節,老師也囿限出一定的身體邏輯與舞作架構,但在「集體的專注」所造就出來,舞者與劇場所共構的渺遠劇場/心靈空間,亦即每一個表演者的「核心力量」聚集共振出「心的力量」之餘,個別舞者的氣性卻以一種幽微而深刻的筆觸顯現,而每一個表演者的氣性,又回頭交織成完整的舞作。


     我不願重複幾乎被濫用的「身心靈」,不過我卻的確在這不斷覺知、同時持續探索身心的過程,領受到對生命的熱與內在的力量。

身體與空間

成蹊 靈的轉移:身體與空間




成蹊:對你而言空間是什麼?在無垢舞蹈劇團的身體訓練「靜、定、鬆、沉、緩、勁」看似比較靜緩的狀態,他們有何關聯性呢?

鄭傑文:我覺得無垢的舞其實是非常的,他們說是很傳統、東方的,當然我對怎樣定義是東方這件事情是很敏感也帶保留的,甚至我覺得無垢的身體觀也有很前衛的面向。不過無垢的確還是具有我們的風格跟特色,以及更重要的是背後的哲學,這件事情當然跟我們所生長的土地或是整個文化背景相關,要不要用「東方」這個辭彙來涵括還值得商榷。當我在和林麗珍老師工作的時候,我覺得他的舞台極具有儒道釋的特性,但身體的表現上,有一個部分其實很道家,可以非常宏觀,也可以用非常微觀的眼睛來看。就像逍遙遊》一開始的故事。當我們有這樣子宏觀跟微觀的眼睛的時候,我們可以用這個概念來看我們的身體。

而對我來說,「靜、定、鬆、沉、緩」其實未必是真的很慢,它毋寧是一個取徑吧,透過放大知覺,讓我們得以看到許多細微的部分,從一般視野漸漸看進顯微鏡般規模的影像。假想我們今天將一塊肌肉放在顯微鏡下,我們可以發現它裡面不是實的滿的,他開始有肌肉束、有組織、然後再來有細胞、有分子、有很多電流、有很多空間。如果以這樣子的概念來看空間或者看身體的運轉,或許會比較容易去想像。我在這裡認識的空間是種抽象的概念,它可以是身體裡面的空間;往內,它甚至可以是心的狀態的一個空間;往外,也可以是一個環境的空間。

成蹊:對你而言,當你在這三種空間跳舞的時候,是否有感受到明顯的不同呢?像是劇場和自然的差異。舉例來說,若將《花神祭》搬到普羅旺斯薰衣草田演出,又會有什麼差異呢?

鄭傑文:我相信一定有,不過有點難回答。空間太重要了,當我們走進空間,我們可以感受到它傳遞給我們的氛圍,也可以感受到裡面特有的氣味與溫度。像在劇場裡有劇場可以營造出來的感覺;在戶外,大自然可能給我們某些力量、幫助或困難。林老師一直非常想要在自然裡跳舞,他的作品跟環境有很深的呼應。但這難度很高,必須考慮到安全、排練之類的問題。反而有沒有觀眾不一定是我們主要擔心的重點,我們可以跳給動植物、昆蟲、萬物、靈看。
至於將《花神祭》搬到薰衣草田,我覺得這個問題太假設了,要經過實踐才會了解。他是不是一個對的地方,則必須真正走到空間裡去感覺,在對的時間、甚至在那邊工作才會知道。可能剛開始你對他的第一印象不是很好,但經過一段時間適應,或許會不同,因為空間跟感覺是會轉變的。

成蹊:那當你第一時間走到戶外,那些空間給你的第一個感覺是什麼?像是你們拍照的懸崖、山林。

鄭傑文:在當下我並沒有太多後設的想法,其實當我們作為表演者的時候,這也是不被允許的。在表演的當下,我能做的只有跟著空間給我的能量、跟著原有的訓練、跟著角色來舞動身體。如果現在用後見之明去解釋,好像都有點虛假了。當然現在坐在這裡,還是可以回憶起那些景色給我的能量,而情境或是什麼的很難說,因為除了景色本身,我們還有角色原本的性格、演員與角色的關係。

成蹊:無垢舞蹈劇場到訪過許多國家演出,像是法國、墨西哥、巴西等,在這麼多不同的國家劇院裡面,你在台上空間跳舞有沒有最明顯感到什麼樣的差異?

鄭傑文:我覺得林麗珍老師是一個非常非常懂得怎麼跟空間溝通的一個藝術家。在我們要排練的時候,每到一個地方我們一定要先打掃,而且掃得非常乾淨。該用的道具、服裝、飾品也要收得整整齊齊的,其實這就是一種跟空間溝通的過程了。然後像去巡迴的時候,我們也很注重和空間溝通的關係。所以我們舞蹈的細節會跟著舞台大小有所差異。

像是我們巡迴常常碰到,劇場的表演空間大小相差很多的情況。好比在法國里昂的舞蹈之家(Maison de la danse),一個非常棒的地方,然而當我到那裡的時候,我嚇到了,他們的建築比我們的社教館還小,裡面常設的人也不多,而這樣子較小型的編制做出世界最大的舞蹈藝術節,很厲害。

就是在里昂,藝術節給我們安排的是一個類似小巨蛋的空間,當然沒有台北小巨蛋這麼大,觀眾數也是好幾千人。他的一個蚌殼狀的劇場,四方形的舞台,舞台前面有一個類似樂池的地區,在地面層,呈半圓形,觀眾席從半圓之外像是羅馬式劇場沿階而上,舞台面的寬度就有大約二十公尺,甚至更寬(國家戲劇院通常寬度開十四公尺左右)。

在那個場地,大家通常只是在主要舞台(不包含半圓形區塊)演出, 不過林麗珍老師不同,除了原本的方形的舞台區之外,他還把舞台往前延伸到樂池的半圓形上來,等於前半是圓形競技場式(Arena)的舞台了。在這個舞台上,他所需的時間和空間長度都不一樣,甚至前半的舞台還沒有翼幕,所以所有的穿場、人員的進出都要另外重排。

那一趟的另外一個地點是在義大利,他的舞台尺寸就小多了,大概深跟寬都十公尺多一些些,比我們常見的劇場小,就是文藝復興式的歌劇院,很美,但是很小。
所以那次的巡演,我們在排練場貼了五套馬克,今天排義大利的就走義大利的空間,排里昂的就走里昂的空間,最大的跟最小的相差兩倍有餘。我們依照比例去調整我們舞蹈上的細節,有些要增加一點點拍子的步伐,有些則要縮小。這就變成舞者要在排練空間去適應那個舞台的大小,我們花蠻多力氣在做這件事情的。其實在大劇場裡面加上翼幕擋板把它縮小就省事多了不是嗎?但我們不這麼作。加上有些音樂是掐死的,可能這一段音樂裡,你要走三十步到位,這裡存在著步伐上的差異。而且我們的動作較慢,沒有錯誤的空間,音樂是掐死的,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到點,要準確地在那時間點到,這個很難。或是如果你沒有在那個點到位,燈照不到你,你就消失了。而有時我們到非正式劇場空間做演出,像是文物館、博物館大廳、學校的講座等,我們在佈置的時候還是會照空間比例去佈置,讓舞作可以和場地契合。

成蹊:那只是講座裡的一個小示範,也是要照等比例排練嗎?

鄭傑文:通常我們會去場勘,看這個空間適合跳什麼。譬如說有時候我們在國中的禮堂、籃球場,就還會看那個空間適合怎麼樣使用。一般大家都喜歡在舞台上面跳,不過有時候舞台很淺,跳出來的效果不好。這時我會反過來做,我們在下面演出,然後大家坐一個馬蹄型,在平面上席地而坐,這樣子會讓表演好看,效果可能更好。我們也透過空間來創作出我們的舞作,像《觀》,它的發展和排練都是在景美人權園區的大禮堂裡。那個空間有一個小舞台,老師把它跟一般面向反著用,反而在舞台上面擺椅子當觀眾席,原本禮堂的平面變成舞台,二樓的觀眾席的圍牆欄杆用來掛背景。這個禮堂裡有六道門,一邊三道,各自對齊。那三道門其實就轉化成後來舞作裡面的三條河片段,我不知道林老師本來就這樣子設定,或者一切就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這個段落在劇場,當然河流就是從翼幕外流進來,而在景美演出的時候,就從一邊的三扇大門外面把河拉進來,讓它流到另外一個門再出去。使得這個建築物的構造好像就是為了這個段落而設計的。大禮堂充滿窗戶,沒什麼燈光,於是太陽變成我們主要的光源。有幾次,老天常常在很棒的時候將光灑在我們最重要的地方,天時地利人和,美極了。而在景美演出的時候,還有一個有趣的點,觀眾其實看得到門外發生的事情,也就是舞者的影子也是表演的一部分,所以所有的穿場也都是表演。

成蹊:那你覺得觀眾在禮堂跟在劇院給你的感覺有沒有什麼不一樣?

鄭傑文:我自己在舞台上跳舞的時候,我們是不去觀察觀眾的,也應該說不能去做。對我來說,我只能感受到整體的空間給我的能量跟氛圍。通常在劇場裡面我們會感到不同的氛圍,這說來有點玄但實際上是有的。每個劇場的觀眾狀態我們在台上也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像是前年,我們參加在南港展覽館舉辦的文創博覽會,本質上它是一個商展。只是當時主展區規劃出一個「純文化」的空間來,給我們做定點演出。老師利用半透明的簾子作為空間的區隔,在表演區域內外面嘈雜的聲音依然不斷,但表演者要保持在很安靜的狀態下,不被影響。結果我們發現當我們夠安靜時,即使那是個商展,一樣可以吸引排隊入場的觀眾到大排長龍。有時候在戶外、半開放的演出或是學校,都能看到這樣子有趣的現象。像在學校,有時候小朋友比較難馬上安靜下來,因為那是他們的習慣。不過若經過適當的引導,表演者準備好了,一個、兩個、甚至十個人靜下來的時候,那個能量是可以成為一個波傳遞出去的,他雖然不是一個很外放的方式,他還是有一個很無形的能量。

而在外國的劇場有時候令人有很強的感受,尤其是一些很老的劇場。我們自己在劇場的時候,尤其是在跳舞的狀態下會更敏感。像有一次我們在劇院跳《觀》,在台上我們並沒有特別感覺到什麼,但演出結束之後,還特別有觀眾到後台說,祖靈想要跟我們說謝謝。

有一次我們去西班牙馬德里演出,它是一個半戶外演出,在一個現在是圖書館的地方,但以前應該是一個營區的中庭搭台,旁邊的磚造碉堡的立面都還留有砲彈的痕跡。通常在戶外演出可能會有風,但那次的風大到很驚人,當地人也說從未有過這樣大的風,首先翼幕一直被吹翻,我們拿重鐵壓住,希望能改善,但重鐵被吹走;拿燈箱壓,也被吹走;後來直接釘在地板上,翼幕卻直接被撕破。後來有個天主教的神父建議我們多禱告一次,禱告完竟然就沒有這個問題了。然後呢, 這支舞的前半段因為舞台上用布,很怕風,台上就沒有風,到了一半之後的戰爭殺戮,風就來了,滿台的芒絮飛滿天,就像是在野戰一樣,從彩排開始到最後一場的六天演出,每天都這樣。好像冥冥之中也有某種力量在呼應著這個作品一樣。

另外一個是去巴黎最重要現代舞殿堂的夏佑宮 Théâtre National de Chaillot)。它是一個很老的劇院,在塞納河、巴黎鐵塔旁的一個國立劇院。那個空間很好、能量很強,但會感覺到很多的電波。那次去跳《觀》,其中一段許景淳唱現場,我跟另外一個舞者在下戲後說我們都聽到一個男高音。而且只有在台上的幾個人聽到。那個男高音在和聲,不是三度和聲(這樣就可能是泛音之類的),而是像是對唱一樣的此起彼落,其他放CD的部分就沒有。劇場內有個工作三十多年的服管阿姨每場都在側台看我們跳,那一場跳完之後,他特別過來跟我們道謝說跳得太好了,說到他感覺到劇場的老靈魂當天回來看表演了!我們在跳的時候就有碰到這樣的事情,雖然想要不相信,卻真的聽到了。非常有趣,想想也滿浪漫的。所以真的當我們在那個狀態的時候,會感受也會吸引到很多無形的能量。

雖然我剛剛故意都講鬼故事,但倒不是只有靈異故事啦,只是說這些比較有趣些,其實每場觀眾的狀況也會給我們能量,觀眾是不是進得來,是不是專注,也都會和表演者產生呼應。雖然舞蹈的結構是固定的,不管是觀眾或是劇場本身所給我們的磁場,也都會讓表演有不一樣的感覺。這樣一來你就會發現,其實每天都會有起伏、有呼吸,有很多情緒跟精神的東西會隨著表演者當天的狀況有改變,不見得是好壞的問題,這就令劇場真正變得活起來。


 

Web Site Tracking
HP Laser Prin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