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ril 25, 2016

我因緣際會教過兩位北一女的學生,都會令我終生難忘。第一位教國三的英文,因為讀書考試不是問題,後來當然考上北一女。每個星期我們其實只花半小時講完課本內容,接著便愉快閱讀《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Tuesdays with Morrie。過去完成式或者如串珠一般的子句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我們聊比較多人生。現在三十多歲的我仍有些迷惘,但是十多年前年卻能對一位國三少女侃侃談來何謂青春、怎樣面對生命、如何令自己更開闊、而面對死亡的勇敢與脆弱是怎樣,想來也是愚勇。過三年北一女畢業時,他寄了卡片給我,說謝謝我奇異的教學。

第二位都是薇薇的緣故,邀請我幫忙帶子媛比北市的詩朗,當時唸的是吳岱穎的〈夢遊者〉。我反正不在學校體制內,便又要他打赤腳又設計動線在舞台上夢遊起來,並堅持他有幾句關鍵句得要背台,不是要唸給觀眾什麼,而是帶著觀眾去感受到什麼。可愛的子媛唸得好極了,每次每次地進步,不過每每在學校唸給「指導老師」聽,一回來詩就長得不太一樣,一些設計又改得保守一點。雖然我內心不斷地白眼,但自知是偏房小三也就隨順過去,對某些事情的堅持已經可以放掉一些了,只要學生夠認真也投入,不然堅持下去看這可愛的少女周旋於學校老師與龜毛叛逆的薇薇跟我之間,也是頗為為難。

今年高三不比賽了,又已獲得大學門票,受邀參加國圖世界書香日演出。薇薇挑了向陽的〈亂〉,我們便又合作。



亂/向陽


在靜寂的夜中醒過來 
醒過來的夜喧嘩著 
墨藍的天空隱藏迷幻的紅 
淺綠的窗簾飄搖虛空的白 
鐘擺彷彿也被嚇呆了 
所有指針都向反向逃竄

沈默的夜,沈默的張狂 
囚車烏黑,滿載叛徒顛簸前行 
群眾以白眼,魚肚一般翻破了天
血雨灑落子彈犁過的田 
一堵廢牆依舊顫抖,在灰瓦下 
孩童躲在沙包間找尋太陽 
雞鴨,為地盤吵架 
夢中被棄的小村,偷空打了一個小盹

從靜寂的夜中醒過來 
醒過來的夜回味夢中的夢 
分不清是金邊市郊即景 
還是波士尼亞邊區北愛爾蘭麥格賀拉斐特鎮 
分不清是西藏山區伊拉克南界 
或者厄利垂亞農村約翰尼斯堡城外 
有些國家醒著有些國家睡了有些國家 
未醒未睡半醒半睡腥紅著雙眼 
在靜寂的夜中狂亂 
在狂亂的夜中靜寂 
髮眼鼻耳舌頸胸腹腰肚手臂腿腳趾 
都攪在一塊兒給砲火帶走了

這夜也以另一種臉顏沈默著 
在曼谷在紐約在巴黎在莫斯科在上海在台北 
愛滋通過血水交容滋生愛的共同體
罌粟大麻植床在人類的體膚上 
狂歡舔上都會男女乾渴的唇間 
飢餓寫入窮鄉孩童的骨頭 
核能電廠獰笑,等待下一回的奔放 
臭氧層苦澀的傷口,百無聊賴地,擺著 
在靜寂的夜中醒過來 
世界洲界國界人界皆已泯滅 
只剩皮膚與皮膚競逐顏色

在靜寂的夜中醒過來的夜喧嘩著 
醒是夢,夢死也醉生,醉後還得醒 
和平夢,夢戰爭,戰爭夢和平 
積木一樣,隨意堆疊 亂,也隨意堆疊 
積木一樣溫順沈默的我們 
在政客軍頭的遊戲中 
被集合被解散被撿拾被棄置被敲打被命令 
被編號被設籍被上色被分類被排列被界定 
在夜的某個區位中 
在亂的某個經緯上 
在我們自己也搞不清楚的某個夢裡 
我們堅決相信可以夢見黎明

醒過來,自靜寂的夢中 
這個世界用亂建構了邏輯 
愛與恨以對立的鬥爭相互取暖 
在夢的狂亂中 
我們因為沈睡,錯過黎明 
至於鐘擺 
仍擺在該擺的地方 
在靜寂的夜中 
 
也不動 




除了技術上面的修整,,比如繼續在音色的豐富上繼續要求,比如接近貫口的設計,比如虛與實的交錯、或連綴句不換氣的使用等等以外,我記得我們最常討論的是stance,姿態,或者說,角度。究竟我們用怎樣的立場去看待向陽詩裡面或者直接針砭、或者以並列暗示評價的所謂「亂」。

老子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實際上是無所謂仁或不仁。我們投身這世界(或者我們被投身於這世界)以盡享其中的喜樂苦痛——生老病死,不全比全來得多;存亡治亂,亂比治恐怕更為普遍。我們總覺得戰爭是亂,是那些政客操弄的政治遊戲導向了亂,那些種族的紛擾是亂,但是這些或許是亂的表象,既是因也是果,是打開新聞就看得到的,是人與人相處面對相刃相靡而迴避不了的,甚至是自己與自己過不去的。

但為什麼世間會有戰爭呢?為什麼世間會有貧窮呢?就好像如果一切都是主創造的,雖然也總是有些標準回答,多少年來大家總是不免詰問:「那惡是誰創造的?」

先把焦點縮小一點好了。為什麼世間會有疾病呢?為什麼上天要創造疾病呢?
這問題大概容易些。 

勤於追求政治正確的英語世界多年來企圖轉變語言中無意識的或潛意識的歧視或評價,比如從貶抑的Nigger變成African Americans,比如The Physical Challenges ,取代Disabled,當然更別提舊語Handicapped。

那些在肉身上備受考驗的人啊。疾病所給予我們的考驗,在某些人是外顯的,在某些人是隱而不見的,在某些人是歷經半生之果,在某些人是投生之初的主要命題。

內經:「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於陰陽,和於術數,食飲有節,起居有常,不妄作勞,故能形與神俱,而盡終其天年。」但是那些所謂知「道」之人,那些聖人,那些圖畫裡面面無表情彷彿「少思、少念、少欲、少事、 少語、少笑、少愁、少樂、 少喜、少怒、少好、少惡」的肌肉柔順因而凸著肚子的上古賢聖們,他們彷彿可以如日月星辰一樣,「法於陰陽和於術數」,就像這幾年大家開始呼喚著要「身土不二」、要慢活、要回到與四時自然呼應的生命,正因為「聖人忘情」,所以大概「打開門就見山,我見山就是山,本來就很簡單,不找自己麻煩。」

我們這些非聖人們或許因為疾病開始發現缺點——可能我們「食飲無節」,可能我們「起居無常」,可能我們「妄作妄勞」,可能我們污染了土地,污染了水源;但也很有可能,我們之中的誰,讓我們吃進有毒的油,喝了有毒的奶,毒澱粉,鎘米綠牡蠣,跟除草劑共生的基因,呼吸進紫爆的空氣(共業啊共業);更有可能,如果我們知道「情志」對身體的影響,失志、哀傷、過High一樣帶來「偏性」,就跟藥一樣,也都是致病的。

我們或許因為疾病開始學會去照顧、去關懷、去增長耐性。好比我在同學身上看到的,他們夫妻倆因為女兒先天的心臟疾病,一個辭去工作專職照料,一個工作養家外也要排班輪替顧孩子,而他們讓我看到的卻是源源不絕的愛。他們說,感謝主的恩賜。

疾病是提醒,疾病是考驗,疾病是讓你成長的過程。

因此我對向陽不可說沒有評價的「愛滋」、「罌粟大麻」頗不認同。唸的時候就改掉了。

回到Stance,詩人寫詩還是帶著評價的,法語之言,巽與之言。是情之所鍾的我輩人們看待世界的出發位置。所以我也還很難以「全然中性」的眼光來看待世界。認同詩人之言的留著,不認同的,便稍做調整。

但我也不禁反問自己,如果可以用中性的眼光來看「疾病」,那麼我們可以用中性的眼光來看待詩裡面其他的「亂」嗎?那些殘酷的戰爭、那些因內亂荒耕的田壤、那些飢餓的孩童⋯⋯難道他們是用他們肉身的受苦來體提醒我們嗎?我們的靈魂是否因為經歷過這些而有所成長呢?



到底哪些是創造出來的?哪些又是後來在每日每日的演化變遷中走精(tsau2-tsing)的?



「那惡是誰創造的?」

其實這是個數學問題。1與0並不互斥,沒有1的狀態是0,沒有光的狀態是黑暗,沒有愛的狀態,世界就有缺憾。

主或天或道並沒有忘記在我們之中創造愛,只是有時候受到蒙蔽。

而藝術同許多其他的人事物一樣,是要教我們去愛。





                                              林子媛  表演  向陽〈亂〉(近拍)

                                             林子媛  表演  向陽〈亂〉(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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